陰影時刻盤旋在腫瘤科的走廊上,仿佛一位永不離去的夙敵,時刻在每個人耳邊低語著生命的脆弱與倔強。
作為一名腫瘤科醫生,求學8年,工作13載,我早已習慣了與疾病搏斗的日日夜夜——習慣了看病房中的藥液或儀器;家屬眼中的希冀或破碎;病人的沉默或麻木。
最近收到的一封感謝信讓我思緒萬千,打破了作為醫生慣有的平靜。收到信時,我剛結束兩臺穿刺手術,正在走廊啃冷掉的煎餅。
這封感謝信來自一位已經去世的腫瘤患者家屬……
我記得她和她的兒子。
73歲的孫奶奶是一位晚期肺癌伴多發腦轉移、骨轉移的患者。她的兒子錢先生每次陪她看病時,都會帶著自制的病程記錄本,他會按時間軸仔細整理母親的癥狀變化、用藥反應等數據。
會診和談話時,他會仔細詢問并做好記錄。每次查房時,他們的回答都能到答到點子上,讓我們能馬上解他們的需求,可謂是醫護都很喜歡的“神仙患者”和“神仙家屬”。
“您母親的情況,我仔細看過了,雖然是晚期,但EGFR陽性意味著我們有精準的‘彈藥’,靶向藥能讓腫瘤像泄氣皮球一樣縮小,咳嗽和背痛會明顯減輕。但藥物可能會讓皮膚起疹子、腹瀉……這些我們都有預案。”我向錢先生解釋他母親的用藥方案。
錢先生憂心難掩:“那靶向藥耐藥了怎么辦?網上說平均一年就可能會耐藥。”我寬慰道:“上周有個患者,三代靶向藥用了26個月還在起效。我們有信心!”
他沉默片刻,對我說:“熊醫生,我母親昨晚蜷在床上說骨頭像被碾碎一樣疼,止痛片吃下去吐了一半……能不能讓她別再受苦了?”
“不受苦”三個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想起實習那年,第一次目睹晚期癌癥患者的離世,那是個年輕的姑娘,她在彌留之際對我說:“醫生,我還沒去過西藏。”
那天,我在值班室淚如雨下。此后的十年里,我見過太多遺憾:有人臨終前想喝故鄉的水,有人求我們偽造體檢報告騙老母親……
年輕時的我總想當屠龍勇士,把最新的靶向藥、最激進的方案當利劍揮舞。但腫瘤的復雜與兇險,像巨石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有些患者即便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治療,最終還是沒能擺脫命運的安排。
我還記得有一次,我給一名終末期肝膽管癌患者用了四線治療。當患者對前三線治療(一線、二線、三線)無效、耐藥或無法耐受時,就會啟動四線治療。他笑著問我:“熊醫生,你到底是治我,還是治你自己的不甘心?”
我緊緊地捏著病歷,低頭瞥見紙上密密麻麻的失敗方案,喉嚨發澀。盡管終末期肝膽管癌的生存期較短,但我還是給他開了藥,因為最新的醫學文獻上說,有成功的個案,可以嘗試。
望著那位病人平和的笑容、家屬憔悴的面容,我突然意識到,在腫瘤這個特殊的領域里,“治愈”并非唯一的標準,因為腫瘤治療往往是漫長而復雜,患者不僅承受著生理上的不適,還面臨著心理上的煎熬。
作為醫生面對的不僅僅是疾病,更是一顆顆無助而掙扎的心以及他們的家庭。而患者和家屬有時真正渴望的,不僅僅是生命的延續,更是生命質量的保障,是在有限時光里的尊嚴與安寧。
從那以后,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角色,不再只是機械地執行治療方案,而是花更多的時間與患者和家屬溝通,傾聽他們的心聲,了解他們的需求,努力減輕他們的痛苦。每一次與患者交談時,我都試圖用簡單易懂的語言解釋病情,用溫和的語氣回答他們的疑問。
我相信,醫患之間信任的建立,往往始于我們對患者疑問的認真回應,對他們恐懼的溫和撫慰。
一個月后,由于療效不太理想,孫奶奶更瘦了,臉部浮腫得厲害。面對在沉默中求生的患者,每次查房都變得更沉重。
那天查房時,我看見她倚在床欄,脖頸后仰的弧度讓我突然想起家里的小朋友耍賴時,把頭塞進床頭柵欄的樣子。“阿姨,你這么靠著還挺俏皮,怪可愛的。”
她怔了怔,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。旁人也許很難體會,在所有人都被疾病、病痛壓抑得喘不過來的病房里,說句調皮話是需要勇氣的。那一刻,我想通過說些什么讓她心里輕松一些。
那天,收到她兒子寫給我的感謝信后,我久久不能平靜。我為孫奶奶的離世感到惋惜,也為家屬的感激之情而感動。
這封信讓我思考,什么是醫患關系的核心?我想,是信任、是尊重,也是共情。
患者需要的不僅是技術高超的醫生,更是那些愿意走進他們心靈深處、與他們共情的醫者。醫學的邊界并非疾病的治愈,而是患者和醫生在人性光輝中的共鳴。
信中有這樣一句話讓我非常動容:“讓患者放心、安心,在緊張中多一點放松,少一些無助。”在患者眼中,未知往往是最大的恐懼。這就需要我們多一份傾聽,多一分耐心。在問診時,尤其是面對沉默型或性格內向的患者時,可以主動引導。
有時候,我會在和患者、家屬的溝通過程中,適當分享醫學進展:讓他們感受到醫生不僅是在治病,更是在為他們帶來最新的醫學希望。
我還盡可能抽出時間,通過各種新媒體平臺分享科普腫瘤知識,期許自己的分享能為看到的患者和家屬點燃一盞明燈,讓他們在迷茫中找到方向。
與每一位患者交往的經歷,都是我的成長教材,他們讓我知道,盡管醫學有其局限,但真誠與關懷從未有邊界。我也懂得了“平靜”不是“麻木”,而是在直面死亡時仍能保持溫柔;真正的治愈,是讓每個生命故事都有溫暖的句點。
醫院的燈火徹夜不眠,不是為了等待奇跡,而是讓每個即將啟程的靈魂都記得,人間最后的光是暖的。
(作者為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腫瘤科副主任醫師、副教授、博士生導師)
原標題:《“她太疼了,能不能讓她別再受苦?”當晚期腫瘤病人家屬懇求醫生……》
欄目主編:陳俊珺 文字編輯:陳俊珺 題圖來源:視覺中國(19.850, 0.08, 0.40%)
來源:作者:熊安穩